-烧刀子-

随缘更新。

【那莱/审狱】艾蔻与墨勒忒

*cp为那维莱特/莱欧斯利,斜线有意义;

*娱乐圈童话奇遇记;

*我不追星,剧情都是臆想出来的,但请了俩混圈的朋友帮忙把关,她们说还可以,所以发出来给大家看个乐呵。





下出租车之前,那维莱特收到了经纪人发来的文件,是续约合同,他看了一眼消息界面,甚至没有点击下载,也没有查看条款,直接转发给律师,接着关上手机,靠在后排闭目养神,半睡半醒间颠簸的车程让他恍惚间回到赛洛海原上的帆船比赛。有那么一会儿他彻底失去了知觉,直到一只小手拍拍他的膝盖。

“醒醒,”坐在副驾驶的希格雯一边付钱一边叫醒那维莱特。“我们到了。”

他们下车,从后备箱拿出一大一小两个行李箱,一人拖着一个。出租车绝尘而去,那维莱特在汽油不完全燃烧的焦糊味中打开手机导航,同时给娜维娅打电话。

一切都要从八年前说起。那时候还在上大学的那维莱特陪同朋友在暑假参加了一档选秀节目,朋友遗憾落选,那维莱特却很快在社交媒体上走红。这其实也不意外,毕竟他的外形条件实在太出众了,精致的脸、优秀的身材比例和礼貌的谈吐,虽然性格古板木讷,而且他那时并没有系统的学习过流行音乐和街舞,但在追求直观视觉享受的粉丝眼里这些缺陷都可以成为独有的萌点。很快有经纪公司对他递出橄榄枝,那维莱特选择了其中一家,以偶像明星的身份出道,就这么过了八年。在这八年里,比起精进专业技术,那维莱特学到更多的是如何驾驭粉丝和经营社交账号,公司告诉他要维持最初的人设,一个所谓的“笨蛋美人”,所以音乐、演技这些都不需要学,只要学会在合适的时候说出不合时宜但不会引人反感的台词就足够了,永远有人喜欢这样的角色。公司的想法显然是对的,即使已经过了最黄金的年纪,“那维莱特”这个商标依然能卖出很不错的价格。那维莱特也曾经出演过几部电视剧,大多扮演男配,那个容易让异性(或者同性,谁知道呢)观众怜惜、喜爱、带入的,专门为观众准备的角色。他自己本身也是,他的助理是有血缘关系的表妹希格雯,从没有过绯闻,甚至都没在荧幕上亲吻过女主角,是一个纯洁无瑕可以任人想象的真空模特。无论光彩与否,这是他能维持热度的唯一原因。

然而,年纪是所有明星最大的敌人,那维莱特也到了站在十字路口的时候了。他迟早会过气,不会有更多的资源向他倾斜,如果与公司续约,他接下来的命运就是在永无止境的综艺上消耗自己的娱乐寿命,直到赚不到钱被雪藏,等四五十岁有没有机会作为大叔翻红。如果他不想走这条路,鉴于实在没有成为歌手的才能,那维莱特能做的就只有转型成普通演员,为此,他需要一部不同以往的作品。

“嘿!”有个热情的女声招呼到,那维莱特下意识把口罩拉高,扭头查看有没有躲在附近的记者,像个训练有素的侦察兵。不远处有个举着手机的女人穿过马路跑向他们,金色的长发在阳光下如同一片生机勃勃的麦田。

“今天的行程没告诉他们,”希格雯安慰到,她指的是经纪公司。“而且这里这么偏僻。那位应该就是娜维娅小姐了?”

“嗯。”那维莱特含糊的应了一声。他回想起克洛琳德的描述,果然一眼就能认出来。

“你们好!”娜维娅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希格雯和那维莱特面前,脸不红气不喘,热情的伸出一只右手:“我是娜维娅·卡萨帕*,很高兴认识你们!”


(*姓氏存疑,先用着。)


“您好,娜维娅小姐,”那维莱特迟疑着没有动,希格雯主动跟娜维娅握手。“抱歉,他不是故意没礼貌的,但公开场合实在不怎么方便,我们可以先到片场去吗?”

“当然,”娜维娅露出了然的微笑。“不会让你留下绯闻照片的,我们这儿保密工作做的很好。——好吧,其实是因为太糊所以没有人来爆料我们……总之跟我来吧。”

娜维娅帮希格雯拖着箱子,在路上忍不住夸她长得真可爱,有没有兴趣在电影里客串,那维莱特拉着行李箱默默跟在两位女士身后,他们沿着路走了一段,接着转向一条杂草丛生的小道,走进公路两旁的树林中,刚刚下过一场小雨,深一脚浅一脚中前进了二十分钟,终于在衣服彻底被露水打湿之前到达了一扇破旧的镂空雕花铁艺大门。娜维娅伸手把生锈脱漆的铁门吱呀一声推开,里面是一幢比大门还破旧的三层城堡,饱经摧残的石灰岩外表面爬满了成片叫不上名字的藤本植物,感觉会有吸血鬼或女巫从里面蹦出来。两台黑色轿车停在附近的空地上,多少稀释了这种陈腐的氛围。

“这里就是片场,”娜维娅介绍到。“这楼挺老了,我爷爷小时候它就在,后墙和侧面的两层已经倒了,还好其他部分还算结实,我们找人评估过了,没问题。”

“娜维娅小姐,你是说这是你家的城堡?”希格雯看看城堡,又看看娜维娅。

“呃,我确实是它的法定继承人,但我没在这里住过,”娜维娅解释到。“地契是我去年才从老爹的遗物里发现的,公证处居然说有法律效力。你对这些很感兴趣吗?可惜其他建筑都塌得差不多了,没塌的也算危房,千万不要随便往里走。如果你想看,后面还有一座小教堂比较完整,我可以带你去。”

“真的?那太好了!”希格雯确实喜欢这些不常见的景点。她回头看了那维莱特一眼,那维莱特点点头,一边把潮乎乎的口罩摘下来,实在捂得他呼吸困难。就在这个瞬间,什么东西晃了一下眼,那维莱特警惕的抬起头,看见三个人挤在二楼的窗口,见他看过来便冲他招手,反光的不是摄像头,只是其中一个人别在胸口的墨镜镜片。

他们走进城堡,大厅里一片带壁炉的区域有布置好的场景,架了摄像机和补光灯,顺着楼梯走上二楼,娜维娅先带他们分别到用作宿舍的屋子里放行李,接着引路到一间门上挂着“办公室”牌子的房间。

“这个破城堡里别的没有,就是房间多。”娜维娅耸耸肩,说着推开门。“都过来,我们的大明星来了!”

屋子里有三个人,一对眉眼相似的金发男女,那维莱特猜测他们可能有血缘关系,还有一个高大的黑发男人,半开的亨利领上挂着那个反光的墨镜。金发男女先与他们打招呼,确实是亲兄妹,自称空和荧,在剧组里担任摄影师以及部分场务工作。他们寒暄几句,相互认识了,随后黑发男人也走过来跟他们握手

“你好,”那维莱特礼貌的打量这个好似健身教练的男人。“初次见面,很高兴认识你,我是那维莱特。请问阁下是武术指导吗?”

娜维娅和摄影师兄妹噗嗤一声笑出来,希格雯一脸茫然,男人也忍俊不禁,他轻轻握了握大明星的手:“咱们这部片子应该用不上武指。我是莱欧斯利,初次见面,不出意外的话我就是编剧。”

随后他们在办公室的长桌边坐下来,娜维娅说还有一些工作人员,但目前还没正是开拍,会以后慢慢介绍给他们认识。莱欧斯利推开贴满分镜的白板,从摆在后面的箱子里给他们拿了两瓶矿泉水,娜维娅把合同从包里掏出来。

娜维娅选择的母本是一本悬疑小说,因为场景简单、演员少、成本低,仅次于那种不能在大众视野出现且需要演员彼此坦诚相待的电影。讨论完合同条款和片酬上的事后,娜维娅直接把剧本递给那维莱特,老实说这不太符合一般流程,甚至都没有试镜,娜维娅说因为她别无选择,那维莱特是唯一回应她邀请的演员,令那维莱特产生了是不是应该立刻逃跑的想法。后来克洛琳德才告诉他,他不是唯一来试镜的人,但很多演员派来的是替身或者经纪人,他们是来谈条件的,要什么样的情节、多少分钟的镜头,很多人还带了自己的编剧,娜维娅把他们都拒绝了。她说,娜维娅私底下问自己,从哪找来那维莱特这种百依百顺的绵羊。

那维莱特能和娜维娅的剧组牵上线全靠克洛琳德。她是首都机场一名默默无闻的地勤,由于守口如瓶的个性和优秀的业务能力得以频频与各界名流在工作中相识,听说她的手机里存着许多价值千金的联系方式,其中不乏娱乐明星。老实说没有工作室会在乎一位机场地勤发来的合作邀请,但克洛琳德只是娜维娅的敲门砖,真正吸引他们的是娜维娅的姓氏——她从自己的父亲,著名导演卡雷斯·卡萨帕那儿继承来的礼物。

没有必要在此赘述卡雷斯导演在影史上留下的丰功伟绩,只需要知道他的名字已经成为一个标志、一枚勋章,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包括那维莱特在内一代人的缩影,他留下的回声甚至直到今天都能为他根基尚浅的女儿吸引来相对优厚的投资和众多业内人士,足以显示出他成就之斐然。那维莱特也是为此而来的,即便他知道娜维娅刚从大学毕业不到两年并且在此之前一直是靠拍MV裹腹,大家都想着用这位去世导演的遗产多捞一笔,没人真的在乎娜维娅和她的电影。

他们没有聊太多,娜维娅只是简单交代几句就请他们回去休息了,第二天正式开机。她拜托空和荧领着希格雯去小教堂看看,自己和莱欧斯利留在了办公室里,还要讨论一些细节。大个子编剧关门前对那维莱特笑了笑,说希望他喜欢这个故事。

那维莱特叮嘱希格雯注意安全,接着自己一个人回到房间里,拉了一张凳子摆在窗户边,借着午后的阳光打开了剧本,封面上暂定的名字叫《没顶》,很有悬疑作品普遍装模作样的气质,讲述的也是一个非常简单老套的故事:一个曾经写出过一部风靡世界音乐剧的剧作家江郎才尽,连续几部新剧都无人问津,只能回头去写老故事的续集。为了找到销声匿迹的灵感,他远离人烟,租借了一处与那部成功作品里描述的场景类似的古堡居住,决定在这里继续创作,最后渐渐发疯。那维莱特将要扮演的就是这个剧作家,他在故事里的名字叫阿利盖利。平心而论,这不是个适合那维莱特的角色,他对自己的演技有清醒的认识,他没可能完美演绎一个有丰富心理斗争、需要做出大量细节表演的人物,但他明白娜维娅为什么选择了自己,就像他为了卡雷斯而选择娜维娅一样,她也是因为“那维莱特”这个名字带有的号召力而选择了他,他明白这只是娜维娅的出道作,她打算靠这部电影崭露头角,但没打算靠它青史留名,因此话题度比其本身的质量更加重要。

但是那维莱特不希望自己在影评里被嘲讽为花瓶——至少这部电影不行,他需要新的粉丝群体改变当下的窘境。因此他打开了芙宁娜的联系方式。

芙宁娜可以说是那维莱特的前辈,曾经她与芙卡洛斯组成的偶像团体是他们公司的顶级摇钱树,但芙宁娜不满足于这些,她是个真正热爱演戏、对演艺事业有追求的人,她果断与经纪公司解约,债台高筑的同时通过两部电视剧和一部电影才勉强撕下“脆弱敏感”、“需要保护”的无害美少女标签,她乐于放空自己,像一个能够无限塑形的容器,不断尝试着全新的角色,在声望巅峰之时加入了欧庇克莱剧团,用个人魅力扭转了舞台剧的颓势,仅用一天三场公开演出的营业额就付清了违约金,成为罕有的偶像明星成功转型的神话。

“芙宁娜,有时间吗?”那维莱特慢吞吞的打字,思考应该怎么在不泄露剧本的同时让芙宁娜对自己的表演做出具体有效的指导。

“有。”芙宁娜几乎是秒回。“真少见,你主动给我发消息?”

“我以为你这个时间还在工作?”

“今天陪芙卡洛斯,”芙宁娜回的还是很快,就像有笑话迫不及待要讲给人听。“笑死,不知道他们从哪儿找来这么个宝才设计师,芙卡洛斯穿着好像萨满神婆,千织的脸跟炭一样黑。”

“快别说了,我不想一会儿再多签一份保密协议,”那维莱特赶紧回复到。“我有事想请你帮忙。”

“什么事?”芙宁娜:“对了,你之前说的那个卡雷斯女儿的电影怎么样了?”

“就是电影的事,”那维莱特打字。“我刚刚拿到剧本……我不知道该怎么演。”

“没关系,你就像以前一样,把台词随便背一背,导演让你做什么动作就做什么动作,让你摆什么表情就摆什么表情。”

“芙宁娜……”那维莱特有些无奈。“你知道这部电影对我来说不一样。”

“我懂我懂,”芙宁娜。“可是我也没法现在给你速成啊?我说什么‘代入角色’之类空泛的东西对你有用吗?”

“……我在想……”

“别想,除非你不想干了。”

“你不会把剧本泄露出去的对吧?”

“都说别想了!”

“玩笑而已,”那维莱特。“只说一点。《没顶》,听说过吗?”

“你猜怎么着,”芙宁娜过了一会才回复到。“我还真听过。”

那维莱特看着回复愣了一下。

“如果不是重名,那这电影应该是根据一部小说改编的,不太有名,但我们团长很喜欢,还说将来要把版权买下来排成剧,我也跟着看过。讲剧作家的对吧?作者叫莱欧斯利。”

“莱欧斯利?”那维莱特迟疑着回复到:“这部电影的编剧也叫莱欧斯利。而且好像只有他一个编剧。”

“……你签合同了吗?”芙宁娜:“要不咱提桶跑路吧?”

谈话就在这种微妙的氛围里结束了,那维莱特放下手机和剧本,看着窗外斑驳的风景,突然有些茫然,他像个逃婚的妙龄少女,却逃上一艘海盗船。远处的天幕已经擦黑,窗下就是野蛮生长的树林,沙沙的叶声像某种野兽在灌木里穿行,熟悉又陌生,那维莱特竟然有些怀念这种与世隔绝的静谧。他想了想,起身整理行李前从网上下载了《没顶》的小说版。



第二天拍摄工作正式开始。娜维娅跟进了化妆室,先介绍了一下化妆师,接着从那维莱特坐下开始就在絮絮叨叨他们接下里要排练的镜头——夜晚阿利盖利独自一人坐在客厅壁炉前的单人沙发上,侧身把写到一半的手稿一页一页丢进燃烧的火焰里。这是一段没有台词的表演,同时也没有特别直接的情绪表达,他们遮住所有窗户,打算通过炉火和一些蜡烛在那维莱特脸上打出半明半暗的硬光。说完后娜维娅又风风火火的起身回现场去了,化妆师结束工作也礼貌告辞,房间里只剩下那维莱特一个人。那维莱特沉默地观察着镜子里的自己,他换上了一套陈旧蹩脚的戏服,能看出角色经济上的窘境和穷讲究的性格,化妆师没有用修容凸现他的美貌,而是加深了眼窝与颧骨的沟壑,让他的脸看起来憔悴斑驳,像个绝望的瘾君子,他从没见过这样的自己,与往日相比形容为“丑陋”也不为过,粉丝们不会喜欢的。

就在这时有人敲响了门,那维莱特以为是希格雯来招呼自己到现场去,但一个男声隔着门传来:“我是莱欧斯利。有时间吗?大明星?”

“请进。”那维莱特于是坐回原位。

“早上好,”莱欧斯利走进来,还是穿着那件亨利领T恤,但今天没带墨镜。他在那维莱特身边的椅子坐下,把一叠纸放在桌子上。“送点儿道具给你,一会儿可以烧这个。”

那维莱特看了一眼:“排练不需要真烧,太浪费了。”

“没关系,反正都是废纸而已。”莱欧斯利耸耸肩。

那维莱特狐疑的拿起那叠纸,整齐的印刷体几乎被不太规矩的手写批注覆盖,笔迹龙飞凤舞,但能依稀从字里行间认出这是阿利盖利的故事。

“这是《没顶》的原稿?”那维莱特抬头看向莱欧斯利。

“不是,是剧本的草稿,”莱欧斯利说。“已经没用了,你烧着说不定能有点儿代入感。”

“……谢谢。”那维莱特说。莱欧斯利似乎打算告辞,那维莱特在他起身前叫住他:“请等一下,我有些问题想向你请教。”

“哦?”莱欧斯利有些意外,但还是微笑着对那维莱特摊开手:“请说。”

“能跟我详细说说这段剧情吗?”那维莱特说:“比如阿利盖利为什么要把手稿烧毁,他在焚烧手稿时在想什么?很抱歉我并没有看过你的小说,剧本里写得太含糊了。”

“好吧,”莱欧斯利挠挠头。“没想到你还知道我是个写小说的……不过你看了也没用,小说里也没写。这一段完整的情节是这样的:阿利盖利几乎把续集写完了,为了避免纰漏他重看了第一部作品,结果产生了巨大的心里落差,他觉得新作写得太烂了,自己这辈子都写不出能超越第一部的作品,他甚至怨恨嫉妒过去的自己,他怨恨自己曾经写出如此优秀的作品以至于现在骑虎难下,也嫉妒自己年轻时的创造力。就是这样。”

“我明白了。”那维莱特点头感谢莱欧斯利替他补全了剧本上缺失的心理活动。他们沉默了一会,就在气氛逐渐尴尬,莱欧斯利第二次准备告辞时,那维莱特又一次叫住他提问:“这个是私人问题。我有些好奇,你说这些情节在小说里也没写,既然你已经全都想好了,为什么不把这些写进小说里?”

“我从这些年的写作生涯中学到,”莱欧斯利从椅子上站起来,对那维莱特眨眨眼。“别总想着当保姆,要相信读者的智慧。”

接下来的工作乏善可陈,那维莱特坐在沙发上烧了一天纸,感觉自己好像在阴暗的古堡里奔丧,如果烧掉的东西真能传给过世祖先的话,他爷爷奶奶估计正在追连载。娜维娅对镜头总是不满意,她把沙发往这边挪一点,又往那边偏一点,让那维莱特一会儿坐直一些,一会儿又弯着腰,直到天真的黑了下来,莱欧斯利拿来的最后一张稿纸也在壁炉里成了飞灰(他们期间清理过两次壁炉里的灰烬),娜维娅才终于宣布结束。

“大家都辛苦了,”娜维娅拍着手说。“没关系,万事开头难,会越来越顺利的,相信我。”

这对那维莱特来说倒是新奇的经历,他还没领教过精益求精的导演,最火的时候一个月能杀青一部35集偶像剧,综艺节目就更不用说了。那维莱特仔细想了想,毕竟自己比娜维娅入行早太多,虽然对他的片酬不会有影响,但有些丑话说在前头对大家都好。

于是那维莱特留了下来,等工作人员都走得差不多了,起身向娜维娅走去,莱欧斯利和她坐在大监后讨论什么,见他走过来,他们都看向他。

“导演,我有些事想和你说,”那维莱特对娜维娅说,又转向莱欧斯利。“莱欧斯利先生,希望你也能听听。”

“叫我莱欧斯利就行,”莱欧斯利又露出那种微笑。“大明星有何见教?”

“你也可以直接称呼我的名字,”那维莱特点点头,看向娜维娅。“我的话可能不太中听,这些只是我个人的建议。我明白你很重视这部电影,想把它做成一件艺术品,但我不得不提醒你,对于由咱们三个组成的草台班子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恕我直言,你并没有执导大制作的经历,莱欧斯利是个半路出家的编剧,而我是个没演技的偶像明星,你真的确定要用这种态度对待这部电影吗?”

那维莱特想说的是,你做好接受失败的准备了吗?热血上头时人什么事都能做出来,但当激情褪去,往往伴随懊悔的苦果。追梦的人常有,却少有人能渡过现实的汪洋大海,那维莱特想娜维娅应该最能理解这个道理,毕竟她的父亲,那位执着于将世界收纳在镜头小小一隅中的导演,他摄像机中最后留下的影像是半部关于雪山的纪录片,他永远的留在了攀援的路上。

娜维娅因为他的话陷入沉默,水蓝色的双眼凝视着那维莱特,那眼神像是冰锥刺穿他的胸膛。但那维莱特也没办法,虽然他们“大明星”、“大明星”的打趣他,但那维莱特知道自己的人气早已大不如前,像他这种偶像是最容易被仿制的,多少比他更年轻的竞品与他在市场上争夺同一批粉丝,现在已经不是在他海报上摆个造型就能轻易变现的时代了。

“那维莱特,”莱欧斯利打破了令人难堪的沉默,他仍然保持着从容的微笑,就像早已预料到如今的局面。“不如给导演小姐一些时间,我们先聊聊吧。老实说我很意外,你竟然听说过我写的书,你对我了解多少呢?”

“是从朋友那听说的,”那维莱特诚实的说。“我从前并没有听说过你,也没有读过你的作品,抱歉。”

“这才对嘛,”莱欧斯利耸耸肩。“对于像我这样默默无闻的作家来说,不论结果如何,文字转化为影像的时刻就是最大的成功。你只是习惯于那些伟大的成功太久了,重新试试做个普通人怎么样?”

随后莱欧斯利从椅子上站起来,他招呼那维莱特和自己出去走走,城堡里的空气太闭塞了。娜维娅也站起来说还有工作,转身离开时那维莱特注意到她用袖子蹭了蹭脸。莱欧斯利带着他穿过厨房从半塌的后门出去,经过几幢建筑的废墟,夏夜的野地蚊虫泛滥,这家伙甚至带了一小瓶花露水给两个人喷,他们默契的没在路上交谈,也许是因为方才尴尬的谈话,也许只是不想把带翅膀的小生物吃进嘴里,直到一个尖顶建筑出现在月光下。

“传统木制教堂,”莱欧斯利说。“只有它保存了下来,挺神奇的吧。”

他们渐渐走近,教堂的大门敞开着,像个不怀好意的黑洞,莱欧斯利摸出打火机点燃放在门口的烛台,率先走了进去。

月光透过彩色玻璃,内部反而比从外看更明亮些,这座木制小教堂的内部也破破烂烂,只有几张信众祷告时坐着的长椅,最里面曾经安置供奉品的台子空空如也,已经由于某些他们不会知道的原因被搬走了,不知什么人在那儿搁了一尊陶瓷圣母怜子小像,粗劣的缩小比例仿制品。莱欧斯利说自己不信教,那维莱特说自己也是。

“为什么带我到这儿来?”那维莱特在打量着教堂的间隙问。

“呃……因为附近没有别的景点,而且外面虫子太多了,”莱欧斯利说。“没别的意思,我就是觉得娜维娅需要自己一个人待一会儿。”

“你可以让我直接回房间去。”

“好吧,”莱欧斯利转过来看着他。“因为我觉得你也需要找个地方冷静一下。”

“我没有恶意,”那维莱特说。“她将来还会拍很多电影,我只是觉得没必要把太多心血花在这部电影上……抱歉,我也不是有意轻视你写的故事。”

“没关系,”莱欧斯利的脸在烛火下忽明忽暗。“我也觉得我们是不是应该拍个老少咸宜的片子,喜剧,或者干脆闹剧也行。大部分人不喜欢这个类型的电影——反正这个类型的小说他们不喜欢。”

“你也写过其他类的书吗?”

“写过,我什么都写,”莱欧斯利说。“什么挣钱我写什么。娜维娅从所有故事里挑了这一个,她有她自己的道理。”

那维莱特没有回话,莱欧斯利找了一条还算干净的长椅坐下,示意那维莱特也坐下来,他们隔着一条窄窄的过道借助幽微的烛火注视对方未被黑暗吞噬的轮廓,那维莱特突然想到自己还没卸妆,会不会看起来太过骇人。

“你是怎么想的?”莱欧斯利问到,他浅色瞳孔在黑暗中如同流动的钢铁。

“我想你应该知道,”那维莱特依然坦言到。“我的演艺事业并不顺利……我需要一部优秀的作品改变这个局面。”

“娜维娅能拍出非常优秀的作品。”

那维莱特沉默了一会,说:“我并不担心她的能力。”

莱欧斯利也保持了礼貌的安静,他右手端着灯,伸出左手拍拍那维莱特的肩膀,昏暗的环境轻易拉进了他们的距离,以至于手掌的温度都显得亲切,就像两个偷偷熬夜的孩子抱着手电筒缩进同一个被窝,因此产生为彼此保守秘密的责任心。他低声说:“我明白,这对你来说肯定不容易。不适应是正常的,没关系,改变不都是坏事。我会再去找娜维娅谈谈。”

他们没有在教堂坐很久,迎着月光走回城堡,在大厅里分手。等那维莱特收拾好回到房间,芙宁娜的问候像老母亲查岗一样准时。

“怎么样,”芙宁娜的消息。“到底靠不靠谱?”

“靠谱过头了,”那维莱特一边擦头发一边回消息。“娜维娅是个非常认真的导演。今天只拍了一个镜头。”

“显然。”

“其实我有些担心……”

“担心什么?”

那维莱特思考了一会,把拍摄结束后与娜维娅和莱欧斯利的对话原封不动的复述给芙宁娜。

“他们人还怪好的,没把你直接扫地出门?”

“他们无人可用,”那维莱特回。“事先声明,我没觉得自己态度有多好,但克洛琳德说我是最没架子的一个。”

“你还挺骄傲呗,”芙宁娜玩笑到。“好吧,别这么急躁,你们编剧说得挺对的,改变不一定是坏事。”

“希望如此。”那维莱特只能打出这几个字。

“读读书,”芙宁娜。“反正也没多长,如果你真想从现在开始敬业,至少把原著读完,然后我们再谈别的。”

既然芙宁娜这么说了,那维莱特听话的熬了两夜读完了《没顶》,随后又花了几个晚上读了莱欧斯利其他的书,同时染上了一种偷窃的心理,他不知为什么不想让莱欧斯利知道自己已经看完了他的大部分作品。他们这几天也在拍戏,但那维莱特对高强度工作早就习以为常,几个晚睡的夜晚也不会那么快作用在他的脸上。大多是室内镜头,在那个有壁炉的客厅进行,他们拍摄了阿利盖利初次踏入古堡时好奇的探索,阿利盖利在茶几上享用早餐,阿利盖利在沙发上修改手稿,阿利盖利在暴风雨夜恐惧的蜷缩在壁炉前的地毯上,阿利盖利在墙纸上疯狂的涂写。芙宁娜说在电影中表演一个疯子与在舞台上是完全不同的,因为观众们想要从电影中汲取的是真实感——即使并不真的多么贴合现实,但要满足大多数人的直觉——不要迫切的表现自己,不要让演出太戏剧性,不要执着于大喊大叫、摔东打西,正相反,多数时间保持安静,通过僵硬多余的肢体动作积累情绪,才能在爆发的瞬间达到高潮,而不是让观众在无休止的噪音中审美疲劳。后面的拍摄比第一天快得多,也许是因为那维莱特读了书,也许是因为娜维娅的现场指导和芙宁娜的场外援助,也许是第一天夜晚莱欧斯利真的对娜维娅说了什么。

进度稳步推进着,那维莱特也开始习惯在拍摄间隙打开莱欧斯利的小说。就像莱欧斯利说的,他什么都写,写过科幻、奇幻、历史、灵异恐怖等几乎所有流行题材,最新完结的是一部单看标题会让人联想到少女作家的言情作品。他有无数马甲,如果不是翻到一个死忠粉整理的书单帖,那维莱特做梦也想不到莱欧斯利会写这些东西。莱欧斯利的书总是如此,朴实无华的标题和平淡如水的梗概,但大量丰富的细节掩藏在无趣的表象下,他很擅长把普通的故事写得精彩。读完《没顶》小说本身与剧本的体验是完全不同的,文字总是通过细微的差别展示力量,那维莱特立刻就明白,莱欧斯利不是他自称的无名作家,虽然他现在只能得到那批最耐心读者的认同,但如果有一个合适的契机,他完全有可能受到大众的欢迎——比如一部成功的改编电影。

那维莱特向芙宁娜询问对于莱欧斯利作品的看法,芙宁娜说拜托,这可是我们团长最喜欢的故事,你知道每年有多少本子上赶着塞进我们手里吗?但我不是很喜欢这个题材,我比较喜欢他写的《枯萎花园》。

“可你之前还说他没当过编剧劝我跑路。”

“隔行如隔山,”芙宁娜。“能当好裁缝的厨师不一定是好司机。”

“娜维娅呢?”那维莱特追问。“你是不是也有事情没告诉我?”

“这个真没有,她没有多少作品,几个MV看不出她的能力,毕设惊艳最后却默默无闻的也不在少数,”芙宁娜回到。“如果你想听我对她的评价,就赶紧把这部电影拍完吧。”



夏末之前他们趁着植物还绿开始拍摄外景,期间还拍摄了一些额外的镜头。故事中后期疯癫的阿利盖利开始频繁产生幻觉,他看到一个神秘的女性幻影(莱欧斯利说她指代的是缪斯女神,也就是灵感本身),还听到他作品中的角色在古堡里演唱与生活,他时而躲避时而追逐着这些幻觉在城堡中游荡。所有“缪斯女神”的镜头都是荧披着斗篷拍出来的,她全身盖在几乎与背景融为一体的黑灰色粗布里,只露出一双白皙的脚踝,赤足在楼梯和回廊间来回穿梭。剧情中阿利盖利隔着窗户看到“缪斯女神”的身影出现在古堡外的密林中,于是不顾天色渐晚,贸然冲进树林中搜索。他在漆黑的密林中被恐怖的嚎叫包围,遭遇了数头不知是否为幻觉的巨大野兽,慌不择路跑进一片湿地,连滚带爬、满身泥泞,在极度的恐惧与绝望中前进,清晨时才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城堡的正门。

这些场景的拍摄难度与室内场景不可同日而语。尽管已经提前反复阅读书里的片段来培养感情,那维莱特还是很难在被灯光师、摄影师、场务和导演包围时演出那种无助与惊恐万分,时间已经逼近凌晨,空气潮湿得像下雨,到成年人胸口高的挺水植物丛里潜藏着各种叫不上名的蚊虫,那维莱特的衣服和头发都被露水打湿,汇聚成水流沿着额头流到下颌,最终滴落在浸泡着快要失去知觉的双脚的水里,那维莱特不知道自己在漆黑一片的水里踩到的是什么,不知道擦着脚踝游过去的是不是鱼,这是他第一次离开摄影棚来到真实的野外拍摄,很难在这种条件下完全摒弃本能的反感,去饰演一个由于惊恐而注意力全数缩窄在逃命上的人。所有人都被糟糕的环境折磨得疲惫不堪,娜维娅从椅子上跳下来,也不管自己还穿着凉鞋和短裙,径直走进水里,她深吸一口气,示意那维莱特看着自己,接着突然露出恐慌的表情,那维莱特几乎以为她真的看到了什么可怕的怪兽,眼睁睁看着导演一边剥开植被一边用最快的速度蹒跚前行,不断环顾四周,如同惊弓之鸟,突然一脚踩空摔进稀疏的植物丛中,那维莱特想过去扶起她,却看见她满身泥水的爬起来,很短促的回头张望了一眼,接着又向前跌跌撞撞地跑出十几米才停下来。她脏兮兮的走回那维莱特身边,告诉他就这么演,荧抱着一条浴巾跑过来将她裹紧。

于是那维莱特开始一次又一次在湿地里的奔跑起来,尖锐的枝干和叶缘在皮肤上留下不太显眼的血痕,那维莱特在一次奔跑中突然感到麻木的小腿上一阵钝痛,接着狠狠摔进泥水里,这绝对是他演得最逼真的一次。原著里逃跑时下了一场小雨,那维莱特在爬起来的间隙突然想起来,他浑身都湿透了,向前挣扎了几步,又摔了一跤。他再次站起来,呸掉沾在嘴唇上的泥巴,回头看了一眼,什么都没看清,视野里只有一片天旋地转的彩色,就像还没加载好的马赛克。他摆正疲惫不堪而身体,接着向前一口气冲向湿地的边缘,第三次摔倒在潮湿的土地上,这下可真够结实的。他埋头喘息了一会,才慢慢坐起来,腿沉得像灌了铅,胳膊软得像章鱼触须,叮叮咚咚的敲击声穿过嗡嗡响的耳膜,那维莱特才后知后觉真的在下雨。莱欧斯利撑着伞从旁边跑过来,胳膊下夹着抱着毛巾的希格雯,其他人跟在他们后面,最终在他身边围成一个疏松的圈,希格雯把毛巾盖在他脑袋上的时候,娜维娅蹲下身攥住那维莱特的手:“你还好吗?你是真的摔倒了吗?有没有受伤?”

“没事,抽筋了,”那维莱特说。奇怪,他明明早就习惯了被聚光灯对准的舞台,却莫名其妙在这个小小的包围里不好意思起来,只能生硬的转移话题。“——怎么样?”

娜维娅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说刚才的镜头。她无奈地笑起来,搓了搓那维莱特冰凉的手:“非常完美,不会有比这更完美的表演了……辛苦了,今天的工作可以结束了,赶紧回去泡个澡。”

娜维娅回去指挥其他人一起收拾场地,不要把器械淋坏,他们在稀疏的雨幕中忙忙碌碌,莱欧斯利把精疲力尽的那维莱特从地上拉起来:“怎么样,还能走吗?”

“可以。”那维莱特说,虽然他的小腿还在抽筋。

莱欧斯利噗嗤一声笑出来,他把伞交给希格雯让她先回去放热水,接着脱下外套蒙在那维莱特头上。在大明星还没搞明白怎么回事前,突然脚下一空,身体向前倚靠在另一团热源上,那维莱特忙把罩在眼前的衣领拉开,莱欧斯利的发顶近在眼前——他被莱欧斯利背起来了。

“你——”

“诶诶,”莱欧斯利打断他。“走吧,也没多远。当明星还真不容易,你的体重比看起来还轻。”

当他说话时,声音的震动通过后背上被打湿的薄薄的衣服传到那维莱特的胸口,仿佛有一个莱欧斯利在胸膛里对他说话。他行走时肌肉的活动、还有温暖的体温也同样通过紧贴的身体慷慨的展露出来,像一团翻滚的热海。莱欧斯利的双手抬着那维莱特的膝窝,这是自懂事以来与亲人之外的人最亲密的接触,那维莱特僵硬了一好会儿,终于克服了本能的抗拒,他迟缓的将下巴架在莱欧斯利头顶,手臂搭在他的肩膀上,扯着外套遮挡两人头顶的雨水。

“谢谢你。”那维莱特说,希望自己说话时的震动也能完整地传导进莱欧斯利的身体。

“没什么。”莱欧斯利笑了笑,虽然看不见他的脸,但那维莱特从他的声音中听出笑意。他们一时陷入无话可说的境地,那维莱特并不讨厌这种感觉,但不知怎么,他直觉自己不该白白浪费这段路程的时间。那一瞬间脑海中飘过无数念头,那维莱特抓住其中一个,他的心跳快了起来,安静的深吸了一口气。

“我看了你的作品。”那维莱特有些突兀的说。

“哦?”莱欧斯利显然有些意外,微微侧头:“真荣幸。你觉得怎么样?”

“不是全都喜欢,”那维莱特说。“但我觉得你写得很好。”

“……等等,‘不是全都喜欢’是什么意思?”

“我看了所有你写的书。”那维莱特说。应该是所有吧,如果那个帖主写全了的话。

又是一阵沉默,这回多少有些尴尬了,但那维莱特并不担心,毕竟莱欧斯利这么好心不可能把他扔在半路上。他甚至得寸进尺的用大腿撞了撞莱欧斯利的腰,示意他说点什么。

“咳咳,”莱欧斯利把话从喉咙里挤出来。“挺好的,我是说、呃、谢谢你的认可。”

“不用谢,”那维莱特想了想,继续补充到。“欧庇克莱剧团的团长也很喜欢你的作品。芙宁娜也喜欢。”

莱欧斯利稳健的步伐踉跄了一下,他没有问“你说的是我知道的那个欧庇克莱剧团和芙宁娜吗”这样多余的问题,也没有回应那维莱特的转述。那维莱特低头贴近他的脸,仿佛只是想听清他不存在的答案,莱欧斯利扭头躲开,但泛红发热的耳朵避无可避。

“你害羞了吗?”那维莱特克制住亲吻那片红晕的冲动明知故问。

莱欧斯利清了清嗓子,抬头发现城堡近在眼前:“哎呀你看已经到大门口了我直接把你背楼上去吧。”

天蒙蒙亮时那维莱特泡在浴缸里把昨晚的经历事无巨细的复述给芙宁娜,丝毫没有把对方当成树洞的自觉,然而更离奇的是芙宁娜竟在这个阴间时间秒回。

“你还记得我答应的是教你演戏而不是情感咨询对吧?”

“这么晚还没睡?”

“你怎么也没睡?”

好吧,这破工作就这德行。那维莱特把露出水面的部分手臂沉进热水里,享受肌肉舒展的感觉,默默打字:“划伤了。”

“正好,去找你的肌肉男编剧卖惨,嚎得可怜一点。”

“希格雯帮我处理过了。”

“……那你就别说出来啊?”

“我好像体会到那种感觉了,”那维莱特。“在湿地里奔跑的时候,尤其是摔了一跤之后。我想也许那就是所谓‘代入角色’的感觉。”

芙宁娜没有立刻回复,聊天界面沉寂了一会儿,那维莱特把手机放在一边,趁机完成沐浴剩下的部分。等他换好衣服躺在床上,手机嗡嗡地振动了一声。

“那维莱特,你实话跟我说,”芙宁娜突然问。“你究竟想不想演好这个角色,还说那些只是你敷衍自己的借口?在这部电影上映后你可以用‘我已经尽力了我只是没有演艺天赋’来安慰自己?”

那维莱特看着这行字陷入沉默。他不是惯于维护自己的人,但确实似乎没有那么认真的思考过这个问题,归根结底,他会考虑把电影演好这种事也只是因为形势所迫,至于是不是真的做好了去投入角色的准备,很难说。

“好吧,”芙宁娜等了好一会儿都没收到回复,才主动说。“我猜也是。那维莱特,虽然咱们是朋友——或者说既然咱们是朋友,这些冒犯的话该由我来说。我从不认为你应该做一个演员,亲爱的,你根本就不适合这份工作,我不是在否定你这些年在工作上的成就,我想你能明白我的意思。”

“我明白……”那维莱特打上这几个字,他打很慢,因为思维在僵硬的转动,他认真思考着芙宁娜的话。他知道自己从来都不是个好演员,知道专业人士是怎么评价自己的,知道很多粉丝内心也清楚他能力匮乏,缺陷与错误始终被光鲜繁荣的表象包容着,他被千万双空虚不安的手捧起来,塑造成一件商品而非作品。他是个不入流的演员,同时也是最好的演员,遵照着名为“粉丝”的导演的指示,演绎着一个叫做“那维莱特”的偶像明星的生活,从早到晚,在镜头前、杂志上、一切能被人看见的角落里。没有什么好抱怨的,毕竟他通过这种相对轻松的手段积累了大量的财富,是他自愿接受这种交易,成为一个销售愿望的人,卖给观众一个满足的梦,所有人都知道这是暂时的、易碎的,但他们愿意逃避到他营造的虚拟港湾。这些年里那维莱特与各种各样的人合作过,所有人都围在讨论怎么把泡泡吹得更大,讨论谁是下一个气球,但娜维娅与莱欧斯利不讨论这些。像他们那样的人,是要遭到聪明人们的嘲笑的,聪明人们在明面上说些鼓励的空话,背地里凑在一起叽叽咕咕,讽刺他们被理想蒙住了双眼,看不到现实。聪明人们把人情关系和令人作呕的交易奉为圭臬,那维莱特曾见到过、遇到过,但他是幸运的,有另一个坚实且鲜为人知的身份替他挡开所有恶意的接触,至于那些无权无势、徒有姿色的小明星们如果想继续混下去大多只能在欲望的洪流中消磨。在走进那扇生锈的铁门时,那维莱特没有想到所有那些他已不觉习惯的肮脏卑劣东西竟然都不能侵占这座陈腐的古堡,这里只有向商业规律无奈妥协但仍然怀抱梦想的蠢货。

手指渐渐恢复往日的稳定,那维莱特最后只是把这些字打在输入框里:“我明白。谢谢你,芙宁娜,谢谢你愿意跟我说这些,但我想现在也许不是思考这些事的时候。我想演好这部电影——不仅仅是为了我自己。”

“……原来如此,”芙宁娜的回复传来,不知为什么,那维莱特似乎能从这些冰冷死板的黑体字里看见芙宁娜的微笑。“我很替你高兴,真心的。八年了,那维莱特,你终于有机会体验戏剧的魅力。”



他们赶在第一片落叶前完成了全部外景的拍摄,也正式投入宣传,开始在社交媒体上有计划的放出关于电影的消息,得益于那维莱特与卡雷斯的名气,还是引起不小的关注,当然,不太正面就是了。娜维娅在报社里也有几个朋友,夏洛蒂答应帮她宣传造势,新闻标题是“新人女导演处女作”,这句话预计还会印在海报上,娜维娅不喜欢这种很刻意的性别化叙事,但在这个和“著名导演卡雷斯爱女处女作”之间她别无选择。没有话题度等于没有关注,没有关注等于扑街,娜维娅已经把全部身家都压在这部电影上,要么功成名就,要么滚。

烦心事一件接着一件。在又一次旁观娜维娅与赞助商扯皮之后,那维莱特终于拨通了阿佩普姑姑的电话。在成为偶像明星这些年那维莱特很少动用自己的家族关系(因为用不上,他靠脸吃资源就够了),除了摆平潜规则的那些烂事儿。很快绿洲地产有限公司成了他们第一顺位的投资商,阿佩普可能还联系了若陀,因为虽然据那维莱特所知若陀本人还因为躁郁症住院疗养,但剧组收到了一张来自璃月数额慷慨的支票,定制信封上印刷着“往生堂殡葬礼仪服务有限公司”的字样,里面除了一封措辞文雅、笔迹古朴表示公映后会带着所有员工去电影院包场支持的勉励信外还有一张龙飞凤舞的手写小纸片,说如果有葬礼场景他们愿意赞助棺材,中式欧式都可以——当然,商标要打在最显眼的地方。整个剧组都被那维莱特的后备隐藏能源震惊了,他甚至听到有人悄悄议论自己是不是那种“在娱乐圈混不出名堂就要回去继承家产”的千金少爷。

莱欧斯利的读者当然也成为电影宣发的一部分,不过几乎是一面倒的唱衰。不同于那维莱特至少还有一群经过八年提纯什么烂剧都能咬牙硬夸的结晶粉,几乎所有莱欧斯利的粉丝都是他的读者,他们聚在一起骂他没底线、恰烂钱,把一本好好的书拿去给一个啥也不是的流量明星演。这种清高的论调很快引起那维莱特粉丝的不满:乐,什么lowb作家也来碰瓷(emoji黄豆流汗)?双方在知名撤硕软件撕成一团,工作室发的劝阻通稿只是进一步激化了矛盾,剧组官号下也不得安宁。莱欧斯利少得可怜的粉丝量根本不是对手,那维莱特的粉丝一路家访到莱欧斯利本人,私信塞爆了邮箱,莱欧斯利不得已注销了自己的旧马甲。

“啧,”莱欧斯利划拉着屏幕。“又得想新名字了。”

那维莱特坐在他身边咬着嘴唇,难得有些不知所措,他没想到会变成这样——好吧,想到了一部分,但没想到会这么严重。舆情就像雨后的山坡,可能只是几颗石子滑落,也可能演变成泥石流,没人能轻易左右,尤其对于那维莱特这样靠粉丝吃饭的偶像明星。咒骂他本人的也不在少数,那维莱特早就习惯了,但他不想看着身为局外人的莱欧斯利也被波及。

“怎么了,”莱欧斯利把手机收起来,望向那维莱特。“看着怪委屈的。你可别哭啊,眼泪一会儿留着拍戏。”

“……没那么容易哭。”那维莱特叹了口气,知道莱欧斯利提起这个是在打趣他的“哭包”人设。“笨蛋美人”是大方向,下辖“哭包”、“呆萌”、“白切黑”等小标题,比客制化键盘轴分得还细。

“行了,”莱欧斯利用肩膀撞了撞那维莱特。“又不是你的错,最近不上网就行了。你不也挨骂了吗?”

“对不起。”这么一说那维莱特更惭愧了。他眨眨眼睛,拍着莱欧斯利的手背说:“你写的书很好,他们都在胡说。”

莱欧斯利被这幼儿园学历的安慰技巧逗笑了,也伸手拍拍那维莱特的手背。他沉默了一会,看着两个人相邻的手说:“其实我一直想和你谈谈,但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什么?”

“你看过我的书,”莱欧斯利抬头看着那维莱特的眼睛。“还说有些名人也喜欢我的书,谢谢你。但你有没有想过,那也许只是出于礼貌的评价?”

“芙宁娜不会出于礼貌恭维任何人。”那维莱特摇头。

“当然,芙宁娜女士……”莱欧斯利说。“我记得刚认识时就和你说过,我什么都写,为了赚钱。那维莱特,你可千万别因为几句轻飘的评价把我当成什么文学家,我只是个写小说的,水平很一般,芙宁娜女士会喜欢我的作品不是因为它有多好,而是因为其他的太差劲了。”

那维莱特保持沉默,莱欧斯利耸耸肩接着说:“我和你说这些是因为这几天我仔细翻了读者的评论。他们的有些人接近狂热,当个人意志融入盲目的集体时难免如此,他们通过那几本书对我产生了不切实际的幻想,觉得我应当是个淡泊名利的圣人,因此我用自己的作品赚钱成了极不道德的事。那维莱特,你可别这么想。”

他们当天拍摄的是厨房里的镜头,这里对阿利盖利来说是个特殊的地方,他撰写的音乐剧中的男女主角由于身份地位的差距常常深夜在此相会,剧中最经典的浪漫二重唱就出现在这个情节。准备午餐时,每拿起一件厨具,精神濒临崩溃的阿利盖利脑海里就会浮现男主角或女主角拿着它在厨房里谋杀对方的荒诞场景,二重唱在耳边盘桓,他无法抗拒这些荒谬的联想,此后只能以干面包和矿泉水充饥。娜维娅主持拍摄了大量那维莱特的手部和面部特写,拿起菜刀、拿起碗碟,甚至拿起一盒萎靡不振的圣女果。扮演音乐剧男女主角的演员已经提前拍摄好在厨房搏命的镜头,据说拍得很开心——至少把爆浆圣女果按在对方脸上的时候那种开心是真实的。也许是把这个情节看了太多遍,那维莱特当晚也做了个荒诞不经的梦,但不是关于谋杀的,是他和莱欧斯利两个人在厨房里像青少年一样打闹,把烂熟的圣女果在彼此的脸颊上揉碎。那维莱特一边因浪费粮食受到道德的谴责一边思考自己怎么会做这么离谱的梦,接着听到梦中的莱欧斯利笑起来,俯身在他酸溜溜的额头上留下一个热乎乎的吻。他几乎立刻丢盔弃甲屈从于更加甜蜜的幻想。

凌晨那维莱特突然醒来,他记不清那个怪梦后面的情节,肯定没什么好事,不然他不会惊醒。厚重的人造纤维窗帘把月光牢牢的隔断在外,那维莱特失去睡意,从床上爬起来拉开一条缝。他想起昨天莱欧斯利对自己说的那番话,是彻头彻尾的谎言。如果莱欧斯利真的是他自称的没有主见的跟风者,那他又怎么会在十几年的职业生涯中拿不出一部流行作品呢?正相反,他有一票量少但忠实的读者。那维莱特其实知道——任何一个看过莱欧斯利作品的人应该都知道,莱欧斯利是个叛逆的人,对潮流的顺从是他设下的陷阱,他明明知道大多数人想看到什么,却偏不那么写,把饱含个人风格的内容包裹在肤浅庸俗的外壳下,用一种离经叛道的方式塑造那些受欢迎的题材。在那维莱特眼中,莱欧斯利是个像他作品一样矛盾的人,世俗又清高,但这种矛盾不是因现实与理想的差异产生的痛苦,更像为了维持创作热情刻意营造出来的,莱欧斯利不会顾影自怜,而且有一个珍贵的优点,就是从不把自己受到的冷遇怪罪到读者头上,他在某一本书的后记中写到:“没有人不喜欢好故事,只是很多人还没意识到自己想要什么,真正优秀的作品能唤醒读者的追求。显然,我写得还不够好。”

那么莱欧斯利又是出于什么目的对我隐藏自己呢?在想到这里时,那维莱特看着倒影在玻璃窗的脸,突然意识到其实莱欧斯利也从没了解过自己,他们的接触充满隔阂,如果那维莱特没有阅读莱欧斯利的作品,便永远不会知道关于莱欧斯利的真相,就像莱欧斯利从来不知道那维莱特究竟来自一个怎样的家族,也不知道他真正的兴趣爱好,因为那维莱特套着一个透明的模具,规定着他的头发长度、情绪、好恶乃至人格,他太习惯缩在其中,几乎忘了自己真正的样子。

那维莱特离开窗前,没法再想下去。他莫名急切起来,从没有过如此强烈的倾诉的欲望,像生怕把这些领悟忘记,又不知该和谁分享,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成眠,最终在凌晨三点把它们编辑成文字一股脑发给芙宁娜。做完这些,也不管有没有回复,就像完成了什么极其艰巨的任务似的,那维莱特终于安心睡着了。

芙宁娜第二天下午才回消息,说自己坐了十八个小时的飞机,倒了一天时差,现在刚从床上爬起来。她先解释了一句,接着大概是开始阅读那维莱特的深夜思辨,很长时间没有动静,不知怎么,那维莱特看着自己昨晚滔滔不绝的消息,脸颊逐渐升温。

“诶呦,这不是挺行的嘛,”芙宁娜回复到。“你要出师了。”

“什么?”那维莱特不解。

“我是说,你离你的角色更近了,”芙宁娜解释到。“之前不是觉得这个角色很难理解吗?现在你已经快要碰到他的精神内核了。”

“我说的是莱欧斯利。”

“我知道我知道,”芙宁娜很是耐心。“我想你的导演和编剧都没给你讲过这堂进阶课,我就勉为其难代劳吧。创作是一个解刨自己的过程,尤其像莱欧斯利这种自我意识过剩的作者,会把自己的某一个侧面毫无保留的投射进自己的作品中,你越是理解他,就越能理解他的主角。”

“真的?”那维莱特将信将疑,这听起来有点太玄乎了:“可阿利盖利不是作家啊?”

“说真的,你语文是体育老师教的吗?”芙宁娜说:“你学过阅读理解对吧?没学过找个高中生给你讲讲,理科的也行。”

芙宁娜没再继续回复,可能是工作去了——她总不会无缘无故坐国际航班。那维莱特不是没能理解芙宁娜的意思,他只是一时难以信任这些过于感性的东西,但他也有自己的优点,就是虚心好学,虽然身边没有理科高中生,但有娜维娅。

今天的拍摄工作十分顺利,可能那维莱特昨夜的顿悟真起到了什么作用。解散后那维莱特追上导演,问出了自己的问题。

“芙宁娜女士说的没错,”在经过那维莱特家庭背景的冲击后娜维娅很难再对他的人脉感到惊讶,首先表示肯定。“是我的疏忽,没能跟你把这个人物讲明白。”

那维莱特知道娜维娅不是因为疏忽才没跟自己讨论人物,而是她压根没指望那维莱特能理解这个角色,直接在拍摄时指导具体的神态和动作更有效率。不怪导演有这种偏见,因为在前八年的演艺生涯中那维莱特唯一表演过的就是装酷的自己。娜维娅因为他的疑问露出惊喜的笑容,即使电影的拍摄工作已经结束了大半,她也真心诚意为自己主演的成长感到高兴。她似乎跃跃欲试有意畅谈一番,但没有提出贸然提出邀请,而是说:“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先和莱欧斯利谈谈这件事,他也在烦恼类似的问题。”

那维莱特没法说不,虽然他选择来问娜维娅就是因为跟本人讨论实在令人脚趾扣地,但没办法,既然是导演的指示,那维莱特只能乖乖照办。他回化妆间换好衣服,请希格雯先去休息,接着独自一人走向莱欧斯利的房间。敲了一分钟的门,没人答应,路过的空说如果要找莱欧斯利,他现在在公共休息室。

那维莱特敲门进来时,莱欧斯利正在笔记本上比比划划。他们最近添置了一批新的道具,旧有的那些被从仓库里挤出来,临时住进这间鲜有人用的休息室。莱欧斯利在各种道具的簇拥下坐在一台道具钢琴前,把琴盖当成桌子。看到那维莱特的出现,他似乎有些惊讶,但还是笑着站起来迎接。

“怎么啦,大明星?”莱欧斯利引着他坐在休息室的沙发上,一边打趣到。

“你在做什么?”就算是那维莱特这样坦荡的人,也没法一开口就聊这么尴尬的话题。

莱欧斯利愣了一下,接着把笔记本拿过来递给那维莱特。那维莱特双手接过翻开,第一页是一盒打开的巧克力饼干的速写——显然,从日常中捕捉到的镜头。

“业余爱好,”莱欧斯利说。“我偶尔画点东西,没有娜维娅那么好。”

“已经很好了,”那维莱特在莱欧斯利的默许下继续翻看。大多是动物和生活用品,还有少量的人物速写。他继续没话找话。“能问问你刚才在画什么吗?”

“当然。”莱欧斯利把笔记本翻到最后一页,是个留着长发、拖着行李箱的人物,怎么看怎么眼熟,莱欧斯利适时递上参考图,是一张机场偷拍,那维莱特的。

“哦……”那维莱特拿起这张打印在热敏纸上的黑白照片,觉得熟悉又陌生,甚至想不起这是哪年在哪个机场留下的痕迹,但他知道这是他出道前几年的事,那时候他还不算火,没有资源、没有保镖、没有助理、没有接机、没有专车,独自一人拖着行李箱满世界跑通告——现在他好像又回到了原点,万幸多了希格雯陪在身边。那维莱特抬起头看着莱欧斯利。“你在画我?”

“对,”莱欧斯利把本子往前翻了几页,有好几张那维莱特早年的生活照夹在里面,旁边就是莱欧斯利的速写作品。“其实我一直在改剧本,娜维娅想要阿利盖利更适合你。说来惭愧,虽然我已经看过了你之前的所有作品,但还是不知道你适合什么。抱歉,希望我的小爱好没有冒犯到你。”

“不会。”那维莱特说,心底对莱欧斯利遍阅近年烂剧的敬业行为肃然起敬。他突想到假如他像莱欧斯利对待自己的小说那样认真对待自己曾经的角色,莱欧斯利会不会也能从那些表演中理解自己。他沉默了一会,合上笔记本说:“那你想画现实里的我吗?现在?”

于是莱欧斯利坐回到琴凳上,正在那维莱特对面,那维莱特想了想,问莱欧斯利需不需要把衣服脱掉躺在沙发上,会更有搞艺术的氛围*


(*此为电影《泰坦尼克号》中的经典桥段,虽然理论上广为人知,但考虑到这毕竟是一部有些年纪的电影,特此赘述。)


“多么慷慨!”莱欧斯利笑起来,捂着胸口像歌剧演员一样夸张的说到。随后他翻开笔记本,请那维莱特用自己舒服的姿势坐着就好。

“我画画非常业余,人体结构比衣服难画多了,所以你还是穿着吧。”莱欧斯利开始在白纸上移动铅笔,他偶尔抬起头,目光似乎落在那维莱特身上,又仿佛落在他身后很远的什么地方。那维莱特放任自己在气氛中沉浸了一会,开始完成娜维娅布置的任务。

“娜维娅说你面临一些创作上的困难,”那维莱特说。“她希望我们能聊聊。”

“哦?”莱欧斯利继续着手上的动作。

“现在的剧本还不够完美吗?”

“世上没有完美的剧本,”莱欧斯利说。“它对我们来说已经够好了,我和娜维娅都这么想。但好像还缺点什么,直觉而已。”

“我仔细思考了昨天你说的话,”那维莱特开始引入正题。“我从你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

“我可没有为人师的兴趣,”莱欧斯利挑眉。“你要是学到什么是你自己悟性高。”

“别紧张,我又不是来探讨人生哲学的,”有些东西说出来就无趣了。“只是聊聊这个故事。”

“好吧,”莱欧斯利放下铅笔,理解了那维莱特的来意。他坐正身体。“你想聊什么?”

“我想知道,”那维莱特说。“你究竟把多少部分的自己投射在阿利盖利身上。”

“很少一部分,”莱欧斯利回答到。“只是着重夸大一种性格特点。”

“真的?”

“当然。”莱欧斯利说。他看着那维莱特沉静的双眼,叹了一口气,接着解释到:“行吧,我再多嘴两句。你看,创作者,包括我在内,都喜爱标榜自己的角色人格之复杂,但其实所有能被人讲述的形象都经过大幅简化。人们在故事中追求的‘现实’不是对繁琐日常生活的简单复述,而是一种抽象化且高度概括性的东西。同样,一个复杂的角色也不能像一个真正的人反复无常,而要围绕着某个标签从一而终,他可以对此认同、反对、背叛,但不能没有,就像‘笨蛋美人’是你的人设。”

“那阿利盖利的人设是什么?”

“用广义的人设指代也行,但阿利盖利的标签和你的人设不完全一样。比如一个角色有悲惨经历,就需要在故事中有意强化他受过的苦,至于会不会因为过度卖惨招致反感,全看作者的本事。阿利盖利的标签也很简单,就是‘自我中心’,他时而因过去的成就自负、时而为今天的失意自卑,产生的所有情绪都关于自己,没有与其他角色的互动,收不到来自外界的反馈,这也是为什么我把背景安排在一座与世隔绝的城堡。”

“我明白了。”那维莱特说。

“很高兴能帮到你。”莱欧斯利重新拿起纸笔。

“能跟我说说你的烦恼吗?”那维莱特接着说:“我也想帮帮你,虽然不一定能起到多大作用。”

“其实你已经在这么做了,”莱欧斯利短暂抬头对着那维莱特笑了一下,笔尖与纸面摩擦发出好听的沙沙声。“如果你没来问这些问题,我也不会把这个过程重来一遍。我明白我们缺少什么东西了。”

“什么?”

“嗯?”

“是什么?”

“是情感表达,”莱欧斯利说。“因为几乎没有与其他人的交流,阿利盖利的台词太少了。电影不是小说,不能用大段的心理描写填补空白,他的情感需要一个具体的出口。”

听到他这么说,那维莱特毫无征兆的从沙发上站起来,要求莱欧斯利坐到沙发上去,自己霸占了那张钢琴凳,他在莱欧斯利惊讶的目光中打开琴盖,把琴键上的防尘布揭开叠好放在顶盖上,十指弯成桥梁般的弧度,搭在黑白相间的两个八度。

“……我不知道你还会弹钢琴?”

“‘笨蛋美人’不需要会弹钢琴,”那维莱特了然的说。“也不需要会跳华尔兹、拉小提琴或者有法学学历。”

他开始慢慢抚弄那些琴键,就像对待一个憔悴的情人,虽然这架道具琴有好多音偏得离谱,但莱欧斯利还是几乎本能地认出了这首曲子,是《月光》——德彪西的《月光》,不和谐的音符穿透平滑优雅的琶音曲线,仿佛一群冒失的麻雀在朦胧的夜色里探头探脑,将皎洁深邃的月光织进羽毛。那维莱特在弹奏这首曲子时既不投入也不浮夸,似乎他还分出一部分注意力在欣赏他人不可见的月色,这些音符只是顺着瞳孔、心和琴弦自然而然的倾泻流淌,音节间的停顿像是短暂的窒息,仿佛他在这小小的空隙间思考手指该落在什么地方,如同一个多年不曾开口说话的人重新熟悉舌头与牙齿的碰撞。音乐随之剥离了他身上仅有的惹人喜爱的亲切感,粗糙的低音和尖锐的高音也不能掩盖他熟练这种乐器的事实,那维莱特是个美人,但从来不是笨蛋,他不是那个人设描述的东西,他富有的灵魂在围绕着他肤浅的赞美中黯然神伤。莱欧斯利如遭雷击,他不知道自己脑中模糊的答案是什么,但绝不可能比那维莱特的回答更加完美,直到那十根矜贵的手指落在琴键那一刻,他才真正接近了那维莱特本身。

这首短暂的钢琴曲很快就结束了,那维莱特从钢琴前站起来,迈过嘎吱作响的琴凳,站在休息室里唯一一片相对空旷的地方看着莱欧斯利,对他展开双臂,莱欧斯利也看着他,冥冥之中读懂了空气的暗示,把手里攥紧的纸笔扔在一边,从沙发上起身,绕过一盏落地台灯快步向那维莱特走去,他们堪称急切的握住对方的手,在逐渐接近中跳起没有伴奏也没有章法的舞,小腿磕在桌角、柜门和凳腿上,直到搂在一起,交叠的身影在昏暗逼仄的休息室慢慢摇晃旋转,就像浮在轻柔的水波中,仿佛《月光》还在看不见窗户的寂静室内回响,淹没了时间。

“那维莱特,”莱欧斯利低声问。“你想不想在荧幕上弹琴?”

“好。”那维莱特在他耳边回答。

莱欧斯利办事相当有效率,他撇下那维莱特,当晚就去找了娜维娅,第二天他们拿给那维莱特两段新的剧本,是承诺的弹琴戏,拍摄场地就定在那间公共休息室,设定上是古堡的阁楼。一幕在刚刚来到古堡时,阿利盖利在阁楼上发现了一架旧钢琴,一时兴起演奏了那部成功音乐剧的著名唱段,在演奏中想到如今的处境逐渐暴躁,最后没能弹完就愤然离开。另一幕在他发疯之后,在阁楼里反复弹奏着那首他最成功的曲子,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娜维娅说他们终于找到这块最后的拼图了,试问一部描绘音乐剧作家的电影中怎能没有与乐器互动的镜头?怎能忘记通过曲调差别指代角色心理的手法?只是从前他们因为拍摄繁琐而搁置,直到那维莱特亲自将它补全。

当讨论到该演奏什么时,莱欧斯利欲言又止,希格雯突然跑过来把嗡嗡响的手机塞进那维莱特手里。

“你好。”那维莱特接起来。

“那维莱特!”芙宁娜清脆的声音通过听筒传来:“我是不是第一个告诉你这个惊喜的人?还是说你的扳手编剧已经告诉你了?”

那维莱特看了莱欧斯利一眼:“他还没来得及说……”

“太好了!我是第一个!”芙宁娜说:“听好了,我们团长昨天晚上拿下了《没顶》音乐剧版的改编版权,并且同意与电影版共享主题曲,所以我会为你们的电影献唱,不要太感谢我哦!”

也许想做成什么事真的有道坎儿,越过了就能一帆风顺。接下来的一切就像从盘山路开上高速,只剩下一路向前。电影的拍摄接近尾声,但大家都越来越忙,那维莱特每个星期都要抽出一两天去接受采访以维持自己和电影的热度,娜维娅把空和荧拖进屋子里锁上门剪片子,再出现时三个人都攥着咖啡吊命。莱欧斯利倒是清闲下来,时常能看到他在现场打杂跑腿的身影,日子一天接着一天。

那维莱特还没忘记自己最初为什么会接受这部电影的片约,他也常常考虑自己的未来,有时想着想着就拐到阿利盖利身上,有那么一刻,那维莱特蓦然感觉自己理解了阿利盖利的心,那是一颗用热情的自信和面对生活的勇敢武装起来的脆弱容器,盛满了粘稠浓郁的胆怯,他并非淡泊名利,而是恐惧失败,无数次他站在成功的门槛上,却不敢再迈进一步,用冠冕堂皇的理由将自己规劝,白白浪费了改变命运的机会,他瞻前顾后、优柔寡断,年纪轻轻就已老气横秋,他把自己从更深入的社会生活中放逐了,宁愿没人看得见他华美的精神世界。在理解阿利盖利的同时,那维莱特突然芙宁娜说过的话,为什么作者总是期待被读懂、又畏惧知音。莱欧斯利不加掩饰的将自己完整的写进阿利盖利的身体,竟然宁愿冒着被他人窥探到如此阴郁消极一面的风险也要这么做,阿利盖利代表着他最悲剧的结局,或许也是他最害怕的可能:在对名利的渴望和对权利的恐惧间纠结不堪直至疯癫。

现实中的莱欧斯利已经与自己和解,顺从了自己做一个普通人的愿望——也许这就是他把另一种可能性写进书里的原因,他意兴盎然的幻想着如果自己陷入疯狂会变成什么样子,因为即使痛苦,这也是一种他不会体验到的人生,他怀着类似强迫障碍的心态模拟出完整的结局,并把它写下来,才能心满意足,就像人无休无止的收集欲。莱欧斯利一直在说谎,他不是为了赚钱而写作,他从来都是为了表达自己,赚钱只是额外的好处,被人阅读才是一位作家将自己浓缩在标点符号间唯一的理由。

他想,原来如此,也许娜维娅并不是故意这么做的,但潜意识中她选择了这部作品,选择了阿利盖利,阿利盖利是一面镜子,照出一个郁郁不得志的作家、一个曾经成功过的演员、一个迷茫无助的导演,这些巧合通过阿利盖利折射在他们自己的人格中,逼迫他们透过这个角色重新审视自己。从小到大,那维莱特都是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人士,优秀的外形、优异的成绩、优厚的家庭背景,他就像一件被精心雕琢后才下放的成品,来到世上只为了招人艳羡,他并不擅长所有事,但从不需要纠结于那些他不擅长的东西,生活中的一切都只是围绕他存在的注脚,即便成为演艺明星,那些电视剧、电影或歌曲也是围绕着他的人气、他的名声而非作品本身存在的,他永远是握着缰绳的骑马者,轻而易举的成功令他随波逐流。但娜维娅不一样,娜维娅是个愣头青,她甚至还没搞明白圈子里那些隐性规则,揣着一肚子大学里的理论知识就敢胡作非为,她热情、乐观、积极,世界上一切美好的词语都可以用来形容她,生活的阴霾从不能驾驭这个女人,仿佛她还相信有志者事竟成的美梦。至于莱欧斯利,他精通于识人,从他人不易察觉的细节里看破伪装,但总是保持沉默,比起参与其中,他更喜欢去看、去听,用那双眼睛记录可能的故事,他身上有一种游走在世界之外的疏远——明明是再世俗不过的一个人。与他们共事对那维莱特而言是前所未有的经历,他已经很久没有花费这么大精力去做一件事了,每个筋疲力竭但莫名满足的深夜,他都会想起芙宁娜当初的选择,开始逐渐理解理想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

那么,他想,我到底想做什么呢?像芙宁娜一样成为一个纯粹的演员吗?虽然那维莱特这次能理解阿利盖利,却不代表他能理解其他的角色,或者他喜欢去理解那些形形色色的陌生人。那么他是想回去当偶像明星吗?还是说在各式各样的综艺游戏中转型成为搞笑艺人?这些他都不想做,只是想象这种可能都令他厌倦,难道就只剩下这些可选项了吗?

不,从来都不是,那维莱特对自己说。这间屋子里只有两张椅子,但世上从来不只有一间屋子。



第一场雪落下时他们动身前往枫丹电影节。只执导过MV的新人导演、三流小说家兼职的编剧和带资进组的偶像明星制作的小成本悬疑片,大概少有人会持积极态度。莱欧斯利倒是挺开心的,对他来说能把自己的作品搬上荧幕就是最大的成功,更何况稿费已经到手,他答应今晚请客。那维莱特隔着一人的位置观察他的表情,他俩分别坐在娜维娅的左右两侧,娜维娅今天穿了她最喜欢的那条拖地连衣裙,华丽蓬松的裙摆可怜兮兮的挤在座位里,让她看起来像窝在裘皮和绸缎里的女王,也让坐在两边、身着西装的那维莱特和莱欧斯利像两个手足无措的宫娥。那维莱特也没想到自己是最先沉不住气的那个,他迟疑许久,还是开口小声问到:“呃、你们……”

“别紧张,那维莱特,”娜维娅也压低声音说。她听起来很亢奋,就连呼吸中仿佛都有肾上腺素的味道。“没事儿,还有芙宁娜唱的主题曲给咱们兜底。”

“确实,”莱欧斯利对她的说法十分认同。“对了,之后可以帮我要一张签名吗?”

这下那维莱特确定了,他们俩和自己一样紧张。

“我在想,”那维莱特从口袋里摸出手机,不断用拇指摩擦着手感滑腻的屏幕,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向两人的方向凑近了一点。“我在想,莱欧斯利,你愿意做我的男朋友吗?”

“什么?”莱欧斯利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用气音能发出的最大声响表达自己的震惊。

“如果你愿意的话,”那维莱特说。“我会在我的社交账号上公开我们的关系。那么就算我们的电影反响平平,也绝对是这个星期最火的话题。你有了我,我有了你,娜维娅的电影有了关注度,咱们今晚至少不算颗粒无收,对吧?”

“老天爷啊……”娜维娅发自内心的笑起来,差点儿流出眼泪,她睁大眼睛斜向上看,避免弄花眼线和睫毛膏,同时用力拍着莱欧斯利的手背。“莱欧斯利,他难道不是告白的天才吗?快、愣着干嘛?快答应他!”

莱欧斯利也笑了,注视着那维莱特,双眼依然像熠熠生辉的钢。大厅的灯光突然暗下来,萦绕在四周嗡嗡的低语也归于沉寂,荧幕上开始放映他们的电影,芙宁娜明朗清冽的歌声响起,在观众席引起一阵哄杂的讨论,伴随着悠扬的乐声,娜维娅拉着他俩的手在自己膝头交握,三个人掌心的温暖重叠在一起时,莱欧斯利用只有他们三人能听清的声音说:“我愿意。”



【全文完】



难得有灵感,先把这个写了。很抱歉写了一大堆闺蜜聊天(我真的好喜欢写损友互呛,如果可以甚至想把娜维娅和克洛琳德的聊天记录也写出来。感恩所有愿意陪我唠嗑的朋友),同样是个理想主义的故事,这对我来说是个陌生的题材,细节上难免有些失真,请大家多多包涵,希望你们能喜欢。

另外透露一下电影节的后续,喜欢留白的朋友就不要往下看啦!



娜维娅的出道作反响不错,她正式进入演艺圈,获得了足够的资源,开始筹备将令她名留影史的作品;那维莱特在公开恋情后人气一落千丈,他放弃续约,申请了一所大学,几年后成为了一名律师,偶尔被认出来会有点小麻烦;莱欧斯利依然是的小说家,虽然在改编作品上映后多出来一堆让人哭笑不得的云粉,但还是维持着不断换马甲尝试新题材的生活。

至于这部电影背后的种种,也许多年后有缘出现在某位影视博主的杂谈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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